罗马人的故事 (二)

第二到第五本,从共和时期到屋大维击败安东尼。

摘两封书信,两封都是写给西塞罗的。

第一封信的背景是西塞罗在凯撒死后,希望马提乌斯不要给屋大维提供资金支持,下边是马提乌斯的回信。

您的来信令我不胜欣喜,且无论内容为何,字里行间都满含着您对我的关心和亲厚。但我也不得不说信的内容让我陷入了苦恼。我竟不知自己所行之事(指经济援助屋大维)会伤害到您那高贵的精神。

尽管我对您的尊敬不在任何人之下,但是我仍决意将我所行之事继续下去。因为这是我必须要尽的义务——即使这会成为对您意见的反驳。

恺撒去世后,我受到多方面的指责。我为痛失挚友而悲伤,我为自己敬仰的伟人死于非命而悲愤不已,却不知这样也会遭受到众人的横加指责。

他们指责我重私情而轻国益。明明是为国家利益扫清了障碍的高兴事,我却因为逝去的是自己的好友而流泪。恕我直言,我对那样的“高尚”言论毫无兴趣,我也没有那样的高尚贤明的智慧。

在恺撒与元老院的斗争中,我并没有和他站在一边;在恺撒强渡卢比孔河时,我也并不认可他的行为,但我无法对好友身陷囹圄而坐视不理。内战爆发后,为促成恺撒和庞培和谈,我曾多次秘密斡旋。(马提乌斯确曾在内战某一段时期,为双方间调停而积极奔走,终因庞培无意与恺撒一对一和谈而作罢。)

即使最后内战是以好友胜利告终,我也未曾因此而谋私利,反而因后来的金融改革蒙受了巨大损失。(恺撒为保证债务人能及时还清债务,人为剔除战后因通货膨胀产生的25%的价值,要求各债权人仍以战前的担保价值追债。这实际上造成了金融大鳄的不小损失。)

我既无法释怀恺撒为了盘活经济而让我们金融界人士蒙受损失,也无法忘记他让反对派继续住在罗马过着和以前一样公职生活的宽容精神。而正是这种宽容精神,让反对派们有机会在3月15日将剑刺向他。

我如何能像这帮忘恩负义之徒一样憎恨恺撒,为恺撒之死而欢欣鼓舞呢?或许他们会说:“今天我们不杀他,早晚有一天我们会死在他的手上。”

这是何等傲慢的言行!不仅不为犯下的杀人罪行而后悔,还不允许人们为死者悲伤流泪!连奴隶都有起码的喜怒哀乐自由啊!这些以终结暴君统治的解救者自居的人,是不是还想继续支配人民的情感自由?

无论面临何种威胁,我都不会退缩。无论何种威胁——哪怕是死亡——都不能夺取我的人性及对好友尽义务的责任心。恺撒之死让我深深地明白,带着对自己的自豪死去也是一种荣光。我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在此我毫不隐讳地说,我希望因恺撒之死能让所有人都感到痛苦。

但我不会将己之所欲强加于人,因此我也不希望别人干涉我的情感,让我能为最敬爱最伟大的朋友回归西天而尽情悲伤流泪。

西塞罗啊,您大概是因为听说我将为恺撒举行纪念竞技会提供资金援助而写信的吧。我坦白说,我只将其视为私事,并不带有政治目的。是我自己怀着敬意,为纪念伟大的朋友而作出的捐赠。说实话,我无法拒绝那位年轻人真诚的请求,同时我也为恺撒选了这样一位合适的继承人而感到无上欣喜。

诚如您所言,我常常拜访安东尼府上,不过那纯粹是礼节性的。如果您现在也造访安东尼宅邸,就会明白我指的是什么了。那里如今已是水泄不通,希望借当权者之手获利的人如过江之鲫充斥门庭。当中有不少就是斥责我不顾国家公义为恺撒悲痛的人。

以前恺撒从不干涉我拜访何人,也不干涉我接受谁的造访。即使我与他的政敌往来,他也从未流露过半分不快。与之相反的是,现在竟然有人不允许我为挚友遇害而悲伤,禁止我表达个人情感! 这样践踏人性的独裁制度,断不能长期存续。若其不幸实现,我将退至远离罗马的罗得岛,远离独裁和干扰,怀着对恺撒的思念聊度余生。

第二封信是刺杀凯撒的主要参与者布鲁图所写,该信写成于公元前43年5月,彼时正值西塞罗自以为能操控屋大维,因此要求屋大维饶恕布鲁图并允许其回国。正在希腊的马其顿加强军备的布鲁图,得知消息后立刻写信给罗马的西塞罗表示抗议。

致西塞罗:

从阿提库斯送来的手抄信副本中,我也得知了您写给屋大维的建议。对于您的帮助和关心,我不胜感激。本国来的信中都充满了身处国内的您每时每刻对我的关心、担忧,我也知道您为我所做的一切。

然而您给屋大维的建议,却让我无比为难。我明白,您为了换得我的安全不惜向那个年轻人卑躬屈膝,但我能做到不顾共和国之名向他表示感激吗?我也明白,您将我的安全托付给了他,但我认为若如此苟延残喘,毋宁死。难道我们刺杀恺撒不是为了推翻君主制度,而是为了让另一个人登上君王宝座吗?

您对他说话的言辞,极像臣子对君王的语气。同为争取自由的人,为什么要为了达成某些愿望而这样低声下气?为守护自由而手染鲜血的我们,生命却掌握在另一个人手里。这真是莫大的讽刺。……

倘若那个年轻人无维护的意愿,那我们就已失去存活的权利了吗?我向往活着,但若如此活着,倒真是生不如死。我们曾对着朱庇特神宣誓,我们曾将世界人民从罗马的暴政下解放出来,因此我也坚信我们应当受到罗马人民的感激,而大可不必为了活命卑躬屈膝。……

西塞罗,据悉您如今是屋大维最信赖的顾问,而您最关心的则是我的人身安全。那么我是否也该将自身安全寄望于那个“孩子”的温情呢?

若如此,为什么不寄望于安东尼?反正都是忍辱偷生,反正都是寄希望于“温情”,为什么只能选择屋大维而不选择安东尼呢?在专制独裁问题上,他们并无二致啊。

是的,就是这个专制。正是因为向往专制,恺撒才会有登王位称帝的野心。正是因为向往专制,安东尼才一心一意想成为恺撒的继承人。而如今的罗马,正将那个年龄上尚不足以成为“男人”的“孩子”推上君主专制的宝座。

遗憾的是,这拥立中还有您的一份“功劳”。出于对安东尼的憎恨,您大力扶助屋大维。为了帮助我们这些憎恨专制的人,而拥立专制君主,这难道不是自相矛盾吗?……

既如此,杀死恺撒就已毫无意义可言。……恺撒在世时我们是他的奴隶,难道恺撒死后我们还要继续做他的奴隶吗?我们能反对恺撒所行之事,却不能反对恺撒继任者所行之事吗?……

在我看来,恺撒生前的西塞罗远比现在更忠于自己。倘若继续抱着对人类奴性和卑劣性的厌恶,无论活在世界哪个角落,也不会为流亡的命运感到悲哀。正因如此,若必须对使人产生奴性的专制主义者屈服才能回到罗马,我宁愿选择继续流亡。……因为凡得自由之地,皆是我心中之罗马。……

曾正义凛然弹劾安东尼(《腓力比克之辩》)的西塞罗,是名副其实的共和守护人。如今屈从于一个专制主义者的西塞罗,到此已功过相抵。不但已失去了死后的荣光,也伤害了他引以自傲的尊严。

西塞罗啊,没有人能比您更爱罗马,也没有人比您更适合做罗马的根基——自由——的守护者。因此我恳求您,不要再为我向屋大维屈服。与其让您为此努力,我更希望能看到一个忠于自己内心的西塞罗。我也祈祷:总有一天,那座城市(罗马)可以成为您对祖国贡献的证人,恢复它以自由为傲的荣光;总有一天,市民们会团结一致反对专制主义者,众志成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