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达多

Siddhartha 一词是由两个梵语词汇所构成:Siddha(意为已获得)+ artha(寻求之物),而这两个词连接在一起时,其意思便成了“已找寻到(存在的)意义之人”、“已完成目标之人”或“修行圆满之人”

摘录#

悉达多含笑道:“我不知道。我从不是酒鬼。但是我,悉达多,在修习和禅定中只收获短暂的麻醉。我仍似一个在子宫内的婴孩,距离开悟、解脱十分遥远。这我知道。乔文达,这我知道。”

他开始在某些时刻意识到自己正过着荒谬的生活。所有这些他做的事情无非是游戏。

这游戏令他快活,偶尔让他愉悦。但是真实的生活却擦身而过,无法触及。如同一个人在玩球,他同他的生意以及周围的人玩耍。

悉达多道,“聪明并非关键。迦摩施瓦弥聪明如我,但他心中没有这安静庇护的一隅。其他人内心虽有,但才智却如孩童。大多数人,迦摩罗,仿佛一片落叶,在空中翻滚、飘摇,最后踉跄着归于尘土。有的人,极少数,如同天际之星,沿着固定的轨迹运行。没有风能动摇他,他内心自有律法和轨道。 在我认识的沙门和贤士中,有一位即是如此。他是一位功德圆满的觉者,我永远不会忘记。他就是乔达摩,世尊佛陀,那位宣法之人。每天有上干徒众听他宣法,追随他的脚步。但这些徒众却如同落叶,内心没有自己的教义和律法。”

尽管他跟随沙门、乔达摩、他婆罗门的父亲习得的学问,诸如节制地生活、思考的乐趣、禅定的习惯,以及那关乎既非肉体亦非意识的永恒之我的秘密知识,仍长久地留在他心中,但许多已覆没,蒙尘。如同陶匠的旋盘,一经起模便长久旋转,随后却渐渐倦乏,停摆。悉达多灵魂的苦修之轮、思想之轮、分辨之轮长久旋转着,依旧旋转着,但它已渐缓,松动乃至接近静止。如同濒死的树干因潮气侵袭、注满而腐朽,世俗和惰性侵入并充满悉达多的灵魂。它不再轻盈,反而疲惫、麻痹。同时,他的感官却活跃起来,它学到许多,体验许多。

一些富人常见的面貌渐次显现在他脸上:焦躁、涣散、无情、贪而不足、饱食无度。富人的灵魂病逐渐侵袭他。

“我失去了财富,或财富失去了我。它已不在。世相之轮飞转,乔文达。婆罗门悉达多在哪里?沙门悉达多在哪里?富有的悉达多在哪里?无常之物更迭迅速。乔文达,这你晓得。”

现在悉达多也明白,为何他作为婆罗门和忏悔者时,曾徒然地与自我苦斗。是太多知识阻碍了他。太多神圣诗篇、祭祀礼仪,太多苦修,太多作为与挣扎!他曾骄傲、聪敏、热切,总是先行一步,总是无所不知,充满智慧,神圣贤明。他的“我”在他的圣徒气质中、傲慢中、精神性中隐藏起来。在他自以为用斋戒和忏悔能扼杀“我”时,“我”却盘踞生长着。

于是他终于清楚,任何学问也不能让他获得救赎,他该听从内心的秘密之音。为此他不得不步入尘世,迷失在欲望和权力、女人和金钱中,成为商人、赌徒、酒鬼和财迷,直至圣徒和沙门在他心中死去。他不得不继续那不堪的岁月,承受厌恶、空虚,承受沉闷而毫无意义的生活,直至他最终陷入苦涩的绝望,直至荒淫且利欲熏心的悉达多死去。他死了。一个新的悉达多从睡眠中苏醒。这个新生的悉达多也将衰老,死去。悉达多将消逝。一切有形之物都将消逝。可今天他还年轻,还是个孩子。今天,他是快乐崭新的悉达多。

“你自会学到。”瓦稣迪瓦道,“却不是跟我。我跟河水学会倾听,你也该跟它学。河水无所不知,求教河水你可学会一切。你瞧,你已学会足履实地,学会沉寂并向深处探寻。富有而高贵的悉达多要成为摆渡人。博学的婆罗门悉达多要成为船夫。这也是河水所示。你还会跟河水学会别的东西。”

“你看,我不是导师,不擅言辞和思考。**我只懂倾听,保持驯良,其他我均未学到。**若我能言善道,或许我会成为智者,但我只是个船夫。我的任务是渡人过河。我渡过千万人过河,他们将我的河视作旅途中的障碍。他们出门赚钱、做生意、出席婚礼或去进香,而这条河挡了他们的路。船夫要帮他们迅速渡过障碍。对于这些人中为数不多的四五人来说,河水却并非障碍,他们凝神听水。同我一样,河水在他们心中圣化。我们该休息了,悉达多。”

时日如飞,他跟河水比跟瓦稣迪瓦学到的更多,他永不停歇地向河水求教,首要的是学会抛弃激情和期盼,不论断、无成见地以寂静的心、侍奉和敞开的灵去倾听。

一天,悉达多问瓦稣迪瓦,“你也跟河水悟出‘时间并不存在’这一秘密吗?”

瓦稣迪瓦现出明朗的微笑。

“是的,悉达多。”他道,“你的意思是,河水无处不在。无论在源头、河口、瀑布、船埠,还是在湍流中、大海里、山涧中。对于河水来说只有当下。既没有过去的影子,也没有未来的影子?

迦摩罗看着悉达多。她想起自己本是去朝觐乔达摩,去亲眼目睹佛陀的圣容,吸纳他的平和,却和悉达多重逢。这样也好。和见到佛陀同样好。

他不像你,出于憎恶和厌倦逃离城邑和富裕的生活。他是违背意愿,不得不放弃那一切。我问河水,哦,朋友,我多次求问河水,可河水只报以嘲笑。它笑我,也笑你。它颤抖着嘲笑我们的愚蠢。水归于水。年轻人归于年轻人。你儿子待在一个让他不快的地方。你也问河水,听取河水的意见吧!”

我知道。你不强迫他,不打他,不控制他,因为你知道柔胜于刚,水胜于石,爱胜于暴。很好,我赞赏你。可你不强迫不责罚的主张,难道不是一种过失?难道你没有用爱束缚他?没有每天用善和忍,令他羞愧为难?你难道没有强迫这自大放肆的孩子,同两个视米为佳肴的老家伙住在茅舍里?老人的思想可不会与孩子相同。他们心境苍老平静,连步态都跟孩子不同。难道这一切不是对孩子的强迫和惩罚?

你果真相信,你的蠢行,能免除他的蠢行?难道你通过教育、祈祷和劝诫,能保他免于轮回? 亲爱的,你曾对我讲过引人深思的婆罗门之子悉达多的故事,难道你完全忘记了?是谁保护沙门悉达多免于罪孽、贪婪和愚昧?是他父亲的虔诚,老师的规劝,还是他自己的学识和求索?人独自行过生命,蒙受玷污,承担罪过,痛饮苦酒,寻觅出路。难道有人曾被父亲或老师一路庇护?亲爱的,你相信有人能避开这道路?或许小悉达多能,因为你爱他,你愿意保他免于苦难和失望?但是就算你替他舍命十次,恐怕也不能扭转他命运的一丝一毫!”

尽管他已近乎完人,只承受着最后的伤痛,却视世人如兄弟。他不再嘲笑他们的虚荣、欲望和荒谬,反而通晓他们,爱戴敬重他们。

现在我依然如此。可打那以后,我却有过多位老师。很长时间,一位美艳的名妓做过我的老师。还有一位富商,几个赌徒。一次,一位僧人在朝圣路上见我睡在林中,停下来守候我,他也是我的老师。我向他学习,感激他。但我所学最多的,是跟随这条河和我的前辈,船夫瓦稣迪瓦。他是位质朴的人,并非哲人,但他对运命的深解有如乔达摩。他是完人,圣人。”

知识可以分享,智慧无法分享,它可以被发现,被体验。智慧令人安详,智慧创造奇迹,但人们无法言所和传授智慧。

不,在罪人身上,现在和今天的他即是未来的佛。他的未来已然存在。

时间被终结,人视过往、当下和未来的生活为同时。这时,一切皆为善、圆满和梵天。 因此在我看来,世间存在的一切皆好。在我看来,死如同生,罪孽犹如神圣,聪明等同愚蠢。一切皆有定数,一切只需我的赞赏、顺从和爱的默许。这样于我有益,只会促进我,从不伤害我。我听便灵魂与肉体的安排,去经历罪孽,追逐肉欲和财富,去贪慕虚荣,以陷入最羞耻的绝望,以学会放弃挣扎,学会热爱世界。我不再将这个世界与我所期待的,塑造的圆满世界比照,而是接受这个世界,爱它,属于它。

如曾在这条船上的前辈和师长,那位圣人。多年来,他除了信奉河水,并无其他信仰。

他发觉河水与他交流,于是学习河水,向它讨教。河水是他的神。多年来,他并不知道每阵风、每片云、每只鸟、每条虫都同样神圣。它们所知甚多,亦可赐教,正如可敬的河水。但这位圣人在步入林中时已了悟一切。

他比你我了悟得更多。他没有教义,没有书籍,他只信奉河水的启迪。”

我唯一的事,是爱这个世界。不藐视世界,不憎恶世界和自己,怀抱爱,惊叹和敬畏地注视一切存在之物和我自己。

“我知道,乔文达。你看,我们陷入见解分歧、言辞之争。我无法否认,我的爱之言辞悖于乔达摩的法义。为此我十分怀疑言辞。因为我知道,这种悖论只是幻象。我知道,我同乔达摩信念一致。他怎会不了解爱。他熟稔人性的无常、空幻,却依然深爱并倾尽一生去助佑、教导世人。在我看来,在这位伟大的导师心中,爱事物胜于爱言辞。 他的作为和生命重于他的法义。他的仪态重于言论。我认为他的伟大不在他的法义中、思想中,而在他的生命中。”

自世尊佛陀步入涅槃,悉达多是唯一一位我见过的圣人,他让我感受到他的神圣!他学说古怪,言辞疯狂,但自从佛陀圆寂,我尚未在他入身上见到如悉达多般的目光、手足、皮肤、头发,他周身释放的纯洁、安宁、光明、祥和与神圣。

他们满是死意,满是对无常强烈而痛苦的信奉。可他们无一人死灭,只是变化,新生,重获新脸。 并无时间位于这张脸和过去的脸之间——所有形象和脸静止,流动,自我孕育,漂游,彼此融合。